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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皇后没有立刻回答。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、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王景弘。
王景弘瞬间如同被针扎了,一个激灵,立刻会意,对着门口侍立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,自己带头,躬着身,用最快的速度、最轻的脚步退了出去,并小心翼翼地关紧了厚重的房门。
御书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。
朱元璋的咆哮还在继续,带着被忤逆的暴躁:“……咱今天非要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没能吼出来。
因为马皇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。没有激烈的言辞,没有愤怒的指责。她只是伸出了手,动作快如闪电,精准地捏住了朱元璋的耳朵——那个跟随他征战半生、饱经风霜、此刻却因暴怒而微微发红的耳朵。
“嘶——!”朱元璋猝不及防,所有未出口的咆哮瞬间化作一声倒抽冷气,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。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疼痛、惊愕和……一丝丝熟悉的、被拿捏住的窘迫。
“疼疼疼!妹子!轻点!轻点!”这位刚刚登基、威加海内、令百官战栗的洪武大帝,此刻呲牙咧嘴,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矮了几分,试图减轻耳朵上的力道,声音里满是委屈和讨饶,“咱……咱这不是气糊涂了嘛……”
马皇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,如同最透彻的明镜,清晰地映照着朱元璋眼底深处那未曾熄灭的狂怒,还有一丝被她的举动暂时压下去的、更深沉的东西。她捏着他耳朵的手指力道微松,却没有放开,另一只手扬了扬那份奏折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冰珠落玉盘:
“重八,你给咱冷静点!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!这奏折,它正常吗?你是被这上面的字气昏了头,连最基本的账都不会算了?”
“雁门县,是什么地方?”马皇后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,“苦寒之地,地瘠民贫!全盛之年,赋税几何?能有一万两白银顶天了!三年?贪墨一百零八万?重八,你告诉我,他陈砚这银子,是从天上掉下来的?还是把整个雁门县的百姓骨头都榨出油,连着地皮一起卖了,能凑出这个数?”
朱元璋被问得一窒,脸上的怒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,瞬间僵住了。他张了张嘴,刚才那股要将人撕碎的狂怒,在马皇后冷静的诘问下,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,迅速冷却、凝滞。他确实……被那“一百零八万”这个荒谬又刺眼的数字彻底点燃了怒火,烧掉了理智。此刻被马皇后点醒,那数字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“这……”朱元璋语塞,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马皇后趁热打铁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看透朝堂迷雾的锐利:“你再想想!一个知县,任期满了,不想着升迁,不想着调任,不想着任何好处!反而在奏折里,把自己说成十恶不赦、罄竹难书的巨贪,只求一死!重八,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?这像是求死?这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脑袋,往你手里塞!往你,洪武皇帝的刀口上撞!”
她的话语,如同重锤,一下下敲在朱元璋的心坎上。他眼底的暴戾渐渐被一种深沉如渊的疑云所取代。他猛地想起那份奏折传递的路径……中书省!胡惟庸!
“现在朝堂上是什么光景?胡惟庸!”马皇后直接点出了那个敏感的名字,“他拉拢了多少人?编织了多少网?他需要的是听话的狗!不是像陈砚这样,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,把自己钉死在‘贪官’的耻辱柱上,只为了求死的‘疯狗’!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,“这份奏折,可是先过了他胡惟庸的手,才送到你面前的!重八,一个贫寒出身、好不容易考中举人、只求安稳度日的小小知县,会蠢到用这种方式去挑衅当朝宰相?去激怒开国皇帝?只为求死?这不合情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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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皇后松开捏着朱元璋耳朵的手,将那本奏折“啪”地一声,重重拍在朱元璋宽厚的胸膛上,目光灼灼地盯着他:“重八,这奏折本身,就是一个最大的蹊跷!这陈砚,是在用他自己的命,给你递一把刀!一把能搅动朝堂浑水的刀!他是不是真贪了百万,我不知道。但他这份‘求死之心’背后,一定藏着雁门县真实的样子!藏着胡惟庸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!”
朱元璋下意识地接住拍在胸口的奏折。那薄薄的纸页,此刻仿佛重若千钧。他低头,再次看向奏折上那潦草、疯狂的字迹。那刺目的“一百零八万七千五百两”,那歇斯底里的“求死”……在马皇后抽丝剥茧的分析下,这些文字扭曲着,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充满嘲讽的谜题,无声地向他发出挑战。
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龙涎香还在无声地燃烧。朱元璋脸上的暴怒早已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和帝王特有的、冰冷刺骨的探究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越过御书房紧闭的门窗,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,落在了那个遥远的、风沙弥漫的边陲小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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